Daphne_oso

回光

无论对谁来说,这都不是个好结局。
并不是说他曾经想象中的终点,一定就是荣华富贵颐养天年,他还没有那么天真。
可他还是觉得,一世的颠簸,原本不是为了这样不堪的结局。
在这个偏僻的仓库里,像野狗一样默默无闻的死去。从一无所有到一无所有,没有人会怀念他,甚至没有人会记得他。
阿四锋利的牙齿撕扯着他身上那件随手偷来的粗布衣衫,以及粗布遮蔽下的血肉之躯。低沉的犬吠清晰的刺入耳膜,他紧贴着墙壁,躲无可躲。
空气中漂浮着陈年稻谷与朽木的味道,以及刚混入的血腥气息。
鲜血和哀嚎对他来说再熟悉不过,毕竟那是他赖以活命的营生,现在想来,也许这就是别人口中的因果报应。
本来以为煎熬会持续很久,但是出乎意料,本来尖锐的疼痛很快就变得迟钝,本来清晰的犬吠也开始模糊。
似乎沉重的肉体再也无法束缚他的灵魂,精神也变得无比安逸轻盈。
意识就像断线的风筝,飘摇着……飘摇着,逃离了这正在受难的皮囊。
而一起挣脱出来的,还有他的视野。
很奇怪,他似乎正悬浮在空中,看着这空旷陈旧的仓库,看着那只狗撕扯着蜷缩在墙边的人。
他明白那是自己,又感觉不到那是自己。
一切的一切突然变得陌生。
等到他想要更仔细的去看时,四周已然换了风景。
翠绿的田野、碧蓝的天幕……那是他已经故意遗忘了的故乡,和不堪回首的童年。
豪华的院落前,一只恶狗正和一个衣衫褴褛的小男孩对峙。
无论那条狗如何呲牙、狂吠、示威,小男孩只是盯着地上的一个旧瓷碗,和碗里的三两块红烧肉。
仿佛那就是他的整个世界。
不知道是因为无畏,还是因为无知,那个小男孩完全无视了眼前的危险。
他想去阻止什么,但是因为已经失去了肢体和声音,他什么也做不了,只能静静看着小男孩最终还是将手伸进了碗里。
他还没来得及仔细思索这光怪陆离的景象,忽然一阵天旋地转,眼前闪过一幕幕画面,场景不断变换,村庄、学堂、军队、军统……他看到了很多人,父母、姐姐、战友、敌人……
在姐姐的歌谣声里,学堂的读书声里,战场的炮火声里,那个小男孩长大了,面目越来越清晰,而他也越来越清楚的意识到,那就是他自己。
他正在经历的,正是对他那可悲一生的仓促巡礼。
这些幻境本应连缀成他的人生,但却好似本来完整的时光被寸寸剪断,散落一地再铺陈开来,反而更让人迷茫。
那真的是他吗?如果是,为何他感受不到那时自己的喜乐悲愁。也许是因为他早已忘记了曾经的梦想与憧憬。而如果不是,为何记忆会如此明晰?
他就像是看电影一般,欣赏着“别人”的故事。
突然,这片幻境似乎裂开了一条缝隙。
电影……那些有关电影的记忆,不合时宜的渗进了他混沌的意识里。
他那时不知自己为什么鬼使神差的放下手头所有工作,钻进那比地牢还要漆黑也比地牢更加空荡的地方。
他想告诉自己,他不是为了再看一眼那个骗子。
那个已经死去的骗子。
但是面对着粗糙单调的黑白画面,他还是会不自觉的寻觅着……寻觅着。用他那为人称道的洞察力,搜索着每一个角落、每一片背景,去迎接每一场期待过后的空欢喜。
最后他成功了,他当然会成功,他终于再次见到了曾经朝思暮想的身影——那个跟在女主角身后毫不起眼的小角色。
眉眼脸庞,与记忆中的一模一样。
只是在他的印象里,那身衣服本来如芍药花一般鲜活艳丽,但投射在幕布上的,却只是一片惨然的灰色光影。
正如那本来鲜活的灵魂,灿烂、热情、单纯无邪,同时也聪明、狡猾、机关算尽。但是这时,哪怕外表一如往昔,在幕布上,她却极力表现出笨拙和局促,仿佛她真的是个演技不佳的小演员。
对于幕布这边的他来说,本来热烈的期待似乎落空了。
他见过她的不同面目,此时此刻,他意识到这只是她的另一番伪装而已。
但是无论如何,看着巨大幕布上她那被放大的面容,尤其是那双泉水一般的眼睛,正如以前那样,他又一次轻而易举就忘了自己。
在爱她这方面,他一直天赋异禀。
在这个黑暗的地方,哪怕只是暂时的,他似乎真的从自己只剩下仇恨的无聊人生中解脱了出来,终于觉得自己不那么像一具行尸走肉了。
他没有找回她失落的生命,却发现了自己被遗忘的灵魂。
这部电影并不好看,剧情非常无聊,台词也极其庸俗,但他还是无比认真、目不转睛的欣赏着。
过了一会儿,他似乎成了在场的寥寥几人中,唯一一个认真看电影的观众。
因为其他人纷纷把目光转向了他的方向。甚至有结伴而来的情侣一边向他投来疑惑的目光,一边窃窃私语。
这时电影正演到男女主角吵架的无聊戏份。
别人看着似乎沉浸在剧情里的他,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大男人会被这样的桥段感动到泣不成声。
但哪怕视线已经被泪水模糊,他还是自顾自的看着电影,完全不在意,或者说完全没有意识到别人的异样。
那段有关电影的插曲,此时只是在他凌乱的意识里一闪而过,仅留下淡淡的酸涩而已。
毕竟他正被迫以旁观者的视角审视自己的一生,无暇走神太久。
他刚看到自己信誓旦旦的说要杀遍所有汉奸。四周突然一片黑暗,下起了雨。
迷蒙中,他感觉将会有重要的事情发生。
他看到自己湿答答的站在饭店的走廊里,而远处缓缓走来一个穿着白底黑色蕾丝洋装的姑娘。
终于,他再次见到的她,不再是单薄的黑白光影,而是他生命里最饱满温暖的记忆。
她走了很久很久,然后缓缓从手包里掏出了一块手帕,说着些关心的话。只是片刻之后,那时的他便羞涩的点了点头,接过了她看似热情实则冷酷的“关怀”,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掉进她温柔的陷阱。
那一夜几乎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转折点,他差不多以一己之力毁掉了整个军统上海站,但那些雷鸣中的哀嚎,甚至同雨水一起横流的鲜血,对他来说,都没有那方小小的手帕来得触目惊心。
他接过了那暧昧的信物,倏忽之间,一切都变得明亮起来。
那之后,所有与她有关的场景,如果是夜晚,则月色温柔、凉风习习;如果是白天,则阳光普照、风和日丽。
就好像那时照亮他的不是月光和太阳,而是她的笑脸。
同时,他的生命也被切割成了黑白分明的两个世界。
在她的光芒之下,是最纯粹的笑容和泪水,最本真的幸福和忧伤。而在她的光芒之外,是绵延无尽的暗影——无论是地牢里不辨昼夜的时光,还是为了任务四处奔波的雨天,都肮脏又枯燥。
为什么他从前没有意识到,那些阴影里的日子,其实毫无快乐可言,更无快乐的可能。
也许是因为,那时他还有妄想,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,会带来梦寐以求的幸福。
而此时,他不用再去思考未来,才能真正的理解过去。
他发现了太多从前忽略了的细节,她其实早就露出了破绽。当她一次次牵扯进陈深的计划时,当她每次都能精确的破坏他的行动时,当她战战兢兢说害怕他抓走自己时……
他如果当时发现了这些破绽,是否一切就会不一样?
如果他一开始就答应了她放下一切远走高飞,是否一切就会不一样?
如果那天阿强没有出卖他,他没有被算计,而是先到了仓库,是否一切就会不一样?
他知道不会。因为她只会利用一个汉奸,永远不会爱上一个汉奸。
虽然这场在他面前仓促回放的“电影”,看上去是那么像一段爱情故事。连这时作为“观众”的他,都要误以为她真的曾经喜欢过自己。
但是他对自己说,其实一切都是骗局而已。
那么……如果他那时没有叛变,他从来都不是汉奸,是否一切就会不一样?
是的,一切都会不一样。
以前他从没承认过自己的失败。但是这时候,所有的荣辱马上就要烟消云散,所有的评判也轻如鸿毛,他完全可以对自己坦诚相待。
他确实想过,如果他没有离开军统,他在她的眼里不是罪恶的,他们会有多么美好的故事,一段真正的爱情故事。
但如果那样的话,他是否还能在茫茫人海里,不早不晚的遇到她?
她接近他、让他爱上她、利用他、陷害他,全都是因为他有利用价值,而他的利用价值,都来自他的汉奸身份。
如果他在叛变前就能知道所有可怕的后果,他是否会退缩?还是说,哪怕明知道她会带来那么多痛苦,还要在黑暗里等着她……等着那束照亮他生命的光。
这道选择题不会有答案。
他眼前的幻境中,那束光芒终于也要被黑暗吞噬了。
他记得被她陷害时自己的怨恨和愤怒,但他记得更清楚的,是绝望与恐惧。
哪怕终究还是得不到她,一想到即将失去她,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、看不到她的身影,他终于相信了那句话,真的有比地狱更可怕的地方。
而直到如今,他一直都身处其中,不得解脱。
他终于明白,闸北宋公园才是他人生真正的终点。
在那里,她穿着纤尘不染的白色连衣裙,褪去了所有色彩,正如他第一次见她时那样,只剩下黑白。
回顾当初,他发现混乱中她真的叫了他的名字,那声他本来以为求之不得的“三省”。她还说他杀了太多人,已经回不了头。
她是医生,他多希望在她立志拯救的人里,也包括他这个在她眼里罪孽深重的汉奸。
终于,他看着自己举起了枪。
画面渐渐模糊,看来时间不多了。
他不知道在她的信仰里,是否有天堂。但是就算有,那也不是他要去的地方。
他不知道自己此去会往哪里,也许马上就要堕入六道轮回,是地狱?畜生?还是饿鬼?
无论哪里,都比他现在身处的地方要好。
陈深说小男在天上看着他们。如果真是这样,她是否也觉得他罪有应得?或者会对他心生悲悯?这些问题不会有答案,因为他永远都不会再见到她。
这一世之后,山高水长,哪怕真有来生,也再也不是苏三省和李小男。
这一世是一场足够长的梦,在梦里,他不但没留下什么值得称道的功绩,反而失去了所有他关心的人、失去了他一直苦苦追寻的名利、失去了最后的底线和良知。直到现在,只剩下即将消散的一丝微弱意识。
当他再也没什么可以失去的,最后留下的,应该就是对于他来说最重要的记忆。
眼前的一切马上就要沉入无尽的黑暗,他最后看到的景象正如他所愿。
那是阳光下、绿荫底,她眼里的笑意。





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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